選自貝克,《風險社會》, <序言>,譯林,頁1-9,用字經過修改。
本書主題是不明言的前綴詞後。它是我們時代的關鍵詞。一切都後了。我們習慣於後工業主義已有一段時間,它對我們還是多少意義。後現代主義則使事情開始變得曖昧不清。後啟蒙運動的概念是如此含混,連貓也會逡巡不前而不敢冒險涉足。它暗示了一種它無法命名的「逾越」,它既命名又否定的實質內容令人難以理解。過去加上後,這就是我們面對脫節現實的基本處方。
本書試圖探索詞語「後」——有時也稱為「晚期的」或「超越的」。它力求理解過去二三十年間現代性歷史發展帶來的含義。這種努力只能通過與舊理論和習慣性思想方式扭打才能成功——後兩者經由詞語「後」得到人為地延長的生命力。鑒於它們不僅藏在他人之中,而且殘留於我自身之內,故而與之搏鬥的噪音有時會回響於本書之中,其聲響部分因為我也不得不自己的異議戰鬥。因此某些事情也許會顯得刺耳,表現為過度嘲諷或魯莽。學究式平衡的方法確是無庸置疑地難以抗拒。
下面要開展的完全不是經驗觀察的社會研究。它孜孜以求另一種抱負︰推動正開始成形的未來,以抗拒仍舊佔優勢的過去。以下內容的寫作心態類似於那些19世紀早期的觀察者,這些觀察者嘗試勾畫正在衰退的封建土地制後面,尚未為人所知的工業社會輪廓。在結構變遷的時期,社會現象與過去結盟,阻礙我們從山頂觀察即將入侵所有領域的未來。就此而言,本書包含某些透過經驗預估未來的社會理論,而沒有任何在方法論方面的保證。
這是基於我們是主體與客體見證人的評價。我們見證着現代性內部的斷裂,這種斷裂正將現代性從古典工業社會的輪廓中解放,形成嶄新的(工業的)「風險社會」。這需要細緻平衡現代性內部連續性與斷裂之間的矛盾,此種矛盾反映在現代性和工業社會之間、工業社會和風險社會之間的對抗中。本書中表達的正是這些劃時代的區別正在顯然出來。它們在細節上如何分化則源自不同社會發展建議的觀察。然而,在獲得清晰的景象前,必須對未來多加考慮。
我將會提及的理論上的猶豫不決,實際上也有其對應者。那些面對「當代非理性」強攻時空前堅持帶有19世紀前提的啟蒙運動的人,每一處都與另一些人一樣受到關鍵的挑戰,後者試圖把現代性藍圖連同其附生物沖刷得一乾二淨。
不必給文明自陷危機的連串恐怖景象再添色彩,這種景象在不同輿論市場都有充分描繪。對「新窘困」的跡象也是如此,這種「新窘困」已無法有組織地二分工業世界,在對抗中工業世界仍然「完好無損」。本書要處理是接着來的第二步。它所做的是將這一步提升為解釋的主題。問題是,如何以受社會學啟發和訓練把握和概念化當代精神中的不安感。這種不安感既在意識形態上憤世嫉俗地否定,又有令人不加批判的危險。為此提出的引導性理論觀念,能夠再次以一種歷史類比闡明。正如現代化消解了19世紀的封建社會結構,並產生工業社會一樣,今天現代化正在消解工業社會,而另一種現代性則正在形成之中。
這種類比的局限有助於澄清論點。在19世紀,現代化在其對手的背景中發生︰一個傳統道德觀念世界,和一個仍未認知和掌握的自然。今天,在21世紀的門檻上,在發達西方世界中,現代化已耗盡和喪失了它的對立面,如今正在破壞其工業社會與功能原理的前提。處於前現代性經驗視域的現代化,正在為反思性現代化取代。在19世紀,等級和宗教世界觀失去神秘力量;今天,同樣的情形發生在對古典工業社會科學和技術的理解之中,也發生在工作、閒暇、家庭和性的存在模式之中。處於工業社會道路的現代化,正在為工業社會原理的現代化代替,這在至今仍使用的任何理論方案和政治醫書都沒有提及。正是這種展開於工業社會和現代性之間的對立,扭曲我們進行「社會測繪」的努力,原因在於,我們是如此徹底地習慣在工業社會的範疇內構思現代性。本書的主題是︰我們正在見證的不是現代性的終結而是其開端,這是一種超越古典工業設計的現代性。
傳統現代化和工業社會現代化之間的區別,或者換一種說法,存在於古典的現代化和反思性現代化之間的區別,將在頗長的時間內佔據我們。在接下來的篇幅裏,這種區別會在探索當代社會不同領域的旅程中得到暗示。在這種第二次理性化剛剛開始之際,尚不清楚工業社會精神的哪些支柱將會崩塌。但可以合理地猜想,這種情形甚至將在一些最根本的支柱發生,例如,功能分化或與工廠式大規模生產。
這種新穎的視角中將帶來兩種後果。它將帶來至今仍是不可思議的過程︰按照常態,工業社會將由於第二次理性化的副作用,從後樓梯退出世界歷史的舞台,而不是以社會理論圖畫書預測的方式——某種政治爆炸(革命、民主選舉) ——退出。這種視角也意味着,如今正在擾亂世界的反現代主義情節——新社會運動,批判科學、技術和進步——並不是在駁斥現代性,倒不如說是超出工業社會輪廓的反思性現代化表現[1]。
現代性的全球性影響與它在工業社會規劃的局限和僵化形成了對立。講向這種觀點之路為一種尚未破裂的、依稀可辨的神話阻擋。19世紀的社會思想本質地受限於它,而且它還令20世紀後三分之一蒙上陰影。這種神話斷言,發達工業社會,包括它的工作和生活方式,它的生產部門,它立足於經濟增長的思想範疇,它對科學和技術的理解和它的民主模式,是一個徹底現代的社會,是現代性的頂峰——甚至設想超越它也是沒有意義的。
這種神話具有各種表現形式。其中最有影響是歷史之終結的瘋狂笑話。此觀點認為這個時代——這個創新永遠地從傳統束縛解放的時代——格外迷人。或者換句話說,我們無法想像另一種現代性到來,因為就我們的範疇所及,無法存在另一種現代性。工業社會或工業資本主義的古典理論家,將他們的歷史經驗轉化為必然,轉化為隱藏的先決條件。為康德的問題——甚麼使社會成為可能?——已經演變成資本主義功能前提和現代性之必然的問題。這可以從社會研究領域中一種古怪的斷言方式找到線索︰工業社會的要素——家庭、專業、工廠、階級、工薪勞動、科學、技術——一直在變化,但同時這些要素在原則上又沒有變化。一般而言,工業社會是一個永久地革命的社會。但在每一場工業革命之後,留下來的卻仍是一個工業社會,或許更工業化一點。這就是現代社會學講述的故事。
我們前所未有地需要這樣的觀念和理論,它們將允許我們思考貫穿着我們的新方式如何新穎,允許我們在新方式內生活和行動。同時,我們必須與傳統的寶藏保持良好關係,而不必誤解和悲傷地轉向新穎,最後卻往往仍然陳舊。追蹤早已隨着陳舊事物衰亡而出現的新範疇,是一項艱難的工作。對一些人來說,這種追蹤帶有「改變體系」的嫌疑,會使得到憲法保障的「自然權利」陷入危險。另外一些人躲在某些核心信念之中,這些信念可以採取許多形式︰新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量化方法、專門化。忠誠觀念使他們違背自己的意願,盲目地抨擊任何異端的蛛絲馬跡。
然而,或許正因如此,這個世界並沒有走向終結,至少不是因為19世紀的世界正在今天走向終結。甚至這樣說也是誇大其辭。正如我們所知,19世紀的社會世界並不那麼穩定。它已在思想上枯萎了幾次。在思想領域上,它在正式誕生之前就已經埋葬了。今天我們都知道,19世紀晚期尼采的觀點或「古典」(即︰舊) 文學現代主義有關婚姻和家庭戲劇的舞台作品,於邁向21世紀時,如何實際地在我們廚房和睡房之內的日常生活中出現。因此,在推遲了大約半個世紀或甚至整整一個世紀之後,很久以前於思想中的事情如今正在的生活中發生。
我們也已經跨進從前只在文學中加以想像的情況——人們必須在故事講完之後繼續生活。因此可以說,我們體會到易卜生戲劇中帷幕落下之後的事情那種情況。我們面對後資產階級時代舞台下的現實。或者說,關於文明的風險︰我們是文化批判的子嗣,這種文化批判已變得死板,因而我們不再能夠對文化批判的診斷感到滿意,這種診斷總是更多地意味着某種告誡的悲觀主義。一個時代不可能跨過超越從前定義範疇的空間,除非這「超越」如實得到認識並擺脫時代的定義︰人為地延長過去的權威。這個過去已看到現在和未來逃出它控制之內。
因此,這本書所探討的就是有關工業社會的「反思性現代化」。此主導觀念從兩個角度發展而來。首先,連續性和非連續性的相互摻雜將用財富生產和風險生產的例子來加以探討。其中的論點是,在古典工業社會中,財富生產的「邏輯」統治着風險生產的「邏輯」,而在風險社會中,這種關係顛倒過來(第一部分)。在現代化進程的反思中,生產力已不再是清白無辜。技術—經濟「進步」中獲取的權力,日益為風險的陰影籠罩。在早期階段,風險還能合法化為「潛在的副作用」。當它們日益全球化,並成為公眾批判和科學審查的主題時,可以說,它們就從一小角走到社會和政治辯論中的核心。風險生產和分配的「邏輯」比照着財富分配的「邏輯」(後者至今決定着社會—理論的思考)發展。佔據中心舞台的是現代化的風險和後果,它們表現為對於植物、動物和人類生命不可抗拒的威脅。不像19世紀和20世紀上半期與工廠有關或職業的危險,它們不再局限於特定的地域或團體,而是呈現出全球化的趨勢,這種全球化跨越生產和再生產,跨越國家界線,因此成為超國界與非特定階級的全球性危險,有嶄新的社會和政治動力 (第一章和第二章)。
然而,這些「社會危險」與其文化和政治潛力僅僅是風險社會的其中一面。當人們把工業社會中現代性和反現代性之間的內在矛盾置於討論中心時,就會顯現出風險社會的另一面(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一方面,在昨日、今日和未來永存的階級或分層社會意義上,工業社會計劃為一個擴展的群體社會。另一方面,階級依賴於正當的社會階級文化和傳統,而在戰後的發展中,這種社會階級文化和傳統正不斷喪失其傳統特性(第三章)。
一方面,在工業社會中,核心家庭框架內的社會生活成為常規和標準。另一方面,可以說,核心家庭奠基於硬性劃定和「封建的」性別角色,這種角色開始與持續進行的現代化過程(女性投入工作,離婚日益頻繁等等)衝突。但隨之而來的是生產和再生產的關係開始改變,正如其他與工業社會「核心家庭傳統」聯繫的事物一樣︰婚姻、親子關係、性、愛等 (第四章)。
一方面,工業社會是根據(工業)工作社會而設想出來的。另一方面,當前的理性化卻直接挑戰工業社會的有序模式︰彈性工作時間和場所模糊了工作和非工作之間的界線。微電子技術帶來跨越生產劃分的企業部門、工廠和消費者之間的新網絡。但隨之而來的是,之前就業體系的法律和社會前提被「現代化掉了」︰大規模失業以嶄新的方式——多元化就業不足——整合到進就業體系,伴隨着所有與之相關的危險和機會(第六章)。
一方面,科學,因而也包括方法上的懷疑論,在工業社會中成為制度。另一方面,這種懷疑論(首先)局限於外在的研究對象,而科學工作的基礎和後果,卻免於內在激發的懷疑論。區分懷疑論對於專業化是必要的,正如它在出錯的猜疑面前並不穩定一樣︰科學—技術發展延續於其內在和外在關係之間的斷裂。在這裏,反思性現代化意味着懷疑論延伸到了科學工作的基礎和危險之中,因此科學為大眾理解而不再神秘(第七章)。
一方面,伴隨着工業社會議會民主制的要求和形式建立起來。另一方面,這些原則的有效範圍正在削減。制度化為「進步」的亞政治創新依然處於商業、科學和技術的管轄之下,對它們而言,民主程序並不適用。在延續反思性現代化時,這種情形變成問題︰面對日益增長或危險的生產力,亞政治卻從政治手中接過了塑造社會的領導角色(第八章)。
換言之︰從工業主義傳統繼承的元素,以各種的方式植入在工業社會各種建構上——「階級」、「核心家庭」、「專業工作」的模式,或對「科學」、「進步」、「民主」的理解。這些元素的基礎在反思性現代化中開始瓦解和粉碎。聽起來也許令人奇怪,為這種情形所激發的時代憤怒,不是現代化危機而是其成功的結果。現代化的成功甚至表現在針對自身的工業假設和限制。反思性現代化不是意味着更少而是更多現代性,一種激進地反對古典工業結構道路和範疇的現代性。
我們正在體驗一種基礎變化的轉變。不過,這些構想意味着工業社會的形象必須修正。根據這種藍圖,工業社會是一個半現代社會,它內在的反現代元素並非陳舊的或傳統的東西,而是工業時代自身的結構和產物。工業社會的概念建基於現代性普遍原則——公民權利、平等、功能分化、論證方法和懷疑論——和其制度特殊結構之間的矛盾,在其制度中,這些原則只能在部分、有別、有選擇的基礎之上得到實現。由此產生的後果是,工業社會通過其體制使自身不穩定。連續性成為了非連續性的「原因」。人們從工業時代的確定性和生活模式中解放出來——正如他們在宗教改革期間從教會的束縛中「解放」而進入社會一樣。由此所產生的衝擊構成了風險社會的另一面。把生活和思考緊緊地繫縛於工業現代性之上的座標體系——性別、家庭和職業之軸,對科學和進步的信念——開始動搖,機會和危險的新黎明正在同時形成——這就是風險社會的輪廓。這是機會嗎?在風險社會中,現代性的原則從工業社會裏的分離和限制中恢復過來。
(後略)
Giddens, A. (1990) The Consequences of Modernity. Stanford.
Giddens, A. (1991) Modernity and Self-Identity in the Late Modern Age. Cambridge.
Lash, S. (1992) 'Reflexive modernization: the aesthetic dimension', Theory, Culture & Society, 10, no.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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